
PART 1 旺角卡門[1]:被藏起來的一只玻璃杯
大概是1988年某一天吧,那時候我是學校電影委員會的幹部,我們播映了這部香港片。在那所什麼都缺乏的醫學院,那種看電影的場地算是十分華麗了。那天傍晚,可能因為文宣不夠煽動的緣故,來觀看的學生非常稀少,坐得零零落落,偌大的禮堂空蕩得很奢侈。當時覺得這是一部作者印記清楚的幫派電影,讓我聯想到Martin Scorsese的「殘酷大街」。不幸的是,台灣版被矯情的國台語配音和王傑俗濫的歌曲搞砸了。
電影中,女人為男人添購了一組精緻但易碎的玻璃杯。離去的時候,女人考慮到男人老是粗心大意地將杯子一個個摔破,於是很細膩地,將其中一只杯子藏在屋內某個安全的角落,以備不時之需。
當男人再次遇見女人時,女人身邊有了另一個男人。於是,他只得急切地說:「我找到那只杯子了......」
1988年,王家衛剛完成第一部作品,他三十歲。
九年之後,三十歲的我忽然有一股騷亂翻騰的衝動,想要大聲說出這句話。
「我終於找到那只杯子了......」
喉節猶豫而吃力地開始上下挪動,但是口腔乾燥到好像戈壁沙漠中快渴死的旅人。
然後,左手顫抖地將硬幣投入老式點唱機,唱針沿著一定的軌跡滑落,空氣中傳來Mick Jagger唱著As Tears Go By[2]的歌聲,整個畫面頓時渲染成一種叫人闇啞失聲的螢光藍......
「It is the evening of the day I sit and watch the children play
Smiling faces I can see But not for me I sit and watch as tears go by...... 」
PART3 重慶森林:加州夢
1994年8月,我開著小車回到這個離開一年的城市剛沒多久,上班時與一堆自言自語的病患會談,下班後就一個人喝啤酒聽音樂自言自語。老鄧在病房帶大家讀Oxford第二版,case conference觀察到主治醫師打盹之後依然能夠滔滔不絕地評論,敬意因此油然而生。在這個殘留一點烏托邦氣味的地方工作,日子其實還算愉快,是那種「每天你都有機會和許多人擦身而過」的生活。我選擇和某些人互動,和某些人保持距離。
酷熱的午後,我在民生社區的電影院看了Chungking Express。電影中,男人厭倦了對著香皂、破布、玩偶、衣服自言自語的生活,決定褪下警察制服與黑色領帶,換上花俏的格子衫,趕赴一場充滿未知的危險邀約,不過他的腳步比起平常巡邏時可自在多了。
那個下大雨的晚上,他去了一家叫加州的餐廳......
三年過後,我回到加州的那一夜,外頭的雨放肆地落下,想將地面上的一切通通沖刷乾淨,其實灰濛的天空是很壓抑的男人,已經太久沒有好好痛哭一場了。如果天空也懂得跑步,大汗淋漓的時候,淚水或許會少一些。
關於加州。60年代中期,數以萬計的美國年輕人紛紛逃家湧入真正的加州,想要追尋自由、和平與愛之類難以捉摸的東西。那是二十世紀最感人的故事之一了,至少這些hippies還堅信這世上有些什麼值得追尋,即使場景與剪接顯得虛無莽撞。
我在雨中胡思亂想,推開門,加州裡面是一室的明亮,讓人不由放鬆下來的溫暖。雖然有點陌生了,裝潢和擺設也大多改變了,但依然是讓人可以安心作夢的好地方,而有些夢是永遠不會醒的。
看看錶,還早,她應該還沒來吧。我點了一瓶Corona,邊喝邊依循著高中地理課的殘缺記憶,估算Corona從墨西哥運到加州的距離到底有多遠。因為那次月考我的地理只有四十八分,所以我再努力也想不起來。
燃起一支煙,閉上眼睛,我開始想念這個女人。
對我來說,她就是加州,原慾灌注的唯一客體。她的身上始終維持某種精巧的平衡,質地像是一把鋒利的瑞士刀,又弔詭地揉合了望安沙灘被海水浸潤過的柔軟。所以打赤腳走過時就會留下一串足跡,而且每個足跡的輪廓都非常清楚呢,深刻到好像會痛痛地滲出鮮血來。
黃昏時染血的望安沙灘和海水,顏色可能和塞入一塊檸檬的Corona差不多吧,我想。
睜開眼睛,注意一下四周正發生些什麼事。我將自己的視界分為四大象限,一個接一個慢慢檢視,什麼也不想遺漏,多年來我明瞭這是求生存的不二法門。
進入最後的第四象限了,依舊沒什麼大事發生。忽然,在屋裡一個稍僻靜的角落,我驚訝地發現她就在那裡,一瞬間,周遭的人事物繼續不斷流轉著,但它們已完全失去意義。她居然在嘈雜聲中趴在桌上睡覺,像一隻愛睏的貓咪。直到現在我仍不明白,長髮濕透的她究竟是什麼時候進來的。我可以想像她屈著孱弱的身體,剛被狂風暴雨鞭打過的疲累。只有在睡夢中,才能夠把風雨暫時隔在門外。
當我不忍地朝她走過去的時候,DJ先生適時放起The Mamas&The Papas唱的California Dreamin’。雖然這首1966年的歌長度僅兩分四十秒,但是有一股神奇的力量,可以讓聽者在腦海中不斷重複,因此那可以說是永恆的兩分四十秒......
「All the leaves are brown And the sky is gray......」
在那麼令人振奮的音樂中,她的嘴角彷彿盈著一絲笑意,胸部像浪潮般規律地起伏著,一雙手臂環繞形成舒服的界限,此刻外界的紛擾與她無關。
我並沒有喚醒她。我曾說過要守護她的界限,雖然有時候很難辦到。我只是在她對面坐定,隔著一個桌子的距離屏息窺視著她。不知過了多久以後,我小心翼翼地起身,不敢弄出一絲聲響,推開門,又走入雨中。世界一下子安靜起來,耳朵嗡嗡作響。透過覆蓋著雨絲的玻璃窗,我又再望她一眼,那停格的一秒如同使用柔焦濾鏡般的模糊。很好,她還睡得很甜。
從很久以前我就極愛看她睡覺的模樣,每每讓我想到一群上主日學的小孩,認真地吟唱「平安夜,聖善夜...」稚氣的聲音。他們還不清楚耶穌基督的意義,但是唱得好像世界和平即將到來似的。我真的不願意打破這種氛圍。
拎著第五瓶Corona走在雨中的時候,想起剛才離開時的小心翼翼,我不禁大笑起來。如果她可以在California Dreamin’的歌聲當中安睡,那麼她應該不會在乎椅子挪動時微弱的聲響才對呀。
讓我好奇的是,在那兩分四十秒當中,她夢境中的景色是什麼樣子,她還記得嗎? 有那麼一天,我一定會問她。一定會的。( 1997-7-7 )
[1] 台灣版片名為「熱血男兒」,真是難聽。
[2] 滾石合唱團1965年的歌,「旺角卡門」的英文片名即為As Tears Go By。英倫最粗野的搖滾樂手,唱起心碎的情歌時也是最迷人的。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