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PART6 春光乍洩:我們不如重新開始吧
那一天,我從桌上與床上拾起兩根長髮,小心翼翼地裝入塑膠袋中。這是現場遺留的唯一證物,沒有其它可供辨識的線索了。
雖然覺得這麼做很不合理,但是為了減低心中的焦慮,我還是這麼做了。雙手以尺度量兩根頭髮的長度,不放心地反覆確認多次之後,篤定地在筆記本上寫下數字。都是三十六點五公分。同一個,女人。我滿足地笑開了。接下來對著昏黃的燈泡,拿起蒙塵的放大鏡,仔細檢視頭髮的質地。可是,手指卻不爭氣地、溫柔地撫觸起來,心裡任由一種即將陌生的快感所襲擊。我開始分不清指尖暖熱的餘溫,到底是來自燈泡,或者是女人的頭髮。
陌生的快感和女人的頭髮。
那是風的線條呢。原本我以為風只有咻咻的聲音而已,正如同成年的妳靜躺在古老而孤寂的風櫃旁,耳邊聽到的那種永恆聲響。那是飄遊的海風魂魄奮力穿入一個空洞的時刻所喊出的痛苦呻吟。倘若空洞愈小,聲音就會愈高愈大。妳知道,我們都曾經抵達同一個地方,遇見同一種聲音,然而因為時間不同而無法交錯。這只是上帝開的一個玩笑罷了,當年童稚的我並不明白。現在我懂了,藉由妳的髮梢,風從此被賦予了形貌。
傷痕累累的何寶榮問:「後來你去了瀑布沒有?」
黎耀輝淡淡地說:「沒有。你呢?」他繼續專心地幫何擦拭身體。他最喜愛的身體。
「沒有。等你一起去嘛。等我復原我們一起去?」何寶榮眷戀地端詳檯燈許久。
黎耀輝的眼神不敢正視對方。他一點把握也沒有。「到時候再說吧。」
除了頭髮以外,我已經沒有其它任何證據,可以用來向別人證明妳的存在。沒有一張相片,沒有署名的信件,沒有妳的牙刷,沒有妳那只咖啡杯,沒有殘留妳味道的衣服,也沒有保存妳聲音的錄音帶。彷彿破曉時讓early morning awakening的霧港水手屏息凝望的幾滴露珠,太陽一出來就通通蒸發掉了。一出局一在壘之後雙殺,什麼痕跡也沒留下。我痛恨自己不懂繪畫,如果具備這種能力,我就可以藉著兩根長髮慢慢勾勒出妳的模樣,那會是一輩子的事。所有發生過的一切竟是那麼不可言說,多年來我早就懶得理直氣壯地向別人證明一些什麼了。
黎耀輝偷偷把何寶榮的護照藏起來。他企圖獨佔這個人,從此免於嫉妒的折磨。被嫉妒淹沒的時候,每個男人都一樣卑鄙下流。黎耀輝以為這樣就可以重新掌握自己的生命,所以每晚說「請進請進」、「歡迎歡迎」就更帶勁了。「他受傷的時候,是我最快樂的日子。」肩膀可以被一個人完全倚靠,肯定是一種幸福。
我不必嘗試說服他們。我確定妳曾經存在過。因為那些日子已經過去了,「妳曾經存在過」這樣的事實就一點也無法改變了。就如同把凝縮情意的信件,匆匆投入寫著「本地」、「外埠」的綠色郵筒然後倉皇逃開一般,郵筒本身成為我的欲望宿命性的終點站,信上的任何一個字都再也無法更動了。
所以,我們不要再繼續爭辯「正確」或「錯誤」這種無聊的問題,好嗎?
「我們不如重新開始吧」,我要借用何寶榮的口頭禪,很實用的一句話。我們曾經約好一同去看海,聽聽潮浪之聲的。「聽說那兒有一座燈塔,人們可以把不開心的東西留下。」
於是我決定一個人出發了。跟黎耀輝一樣。肩上背負的行囊只裝了妳的兩根長髮,沈甸甸的重量。車上的音樂,都是我們共同聽過的,那些曾經是我們交換彼此訊息的符碼,也只有我們能夠解讀。現在我所擁有的,就只有這個兩平方公尺不到的狹小空間。但是它會移動,而今晚已起風了,我恰好要自己不停地移動,這就夠了。
上車。發動車子。這個簡單的動作,我可能重覆做了超過兩千次。我需要它的時候,它從未背棄我。這一點妳辦不到,但請不要為此難過。
這一次,我拒絕仰仗地圖。可能的話,我期盼永遠迷路。
上路吧。妳說。不要猶疑。記得千萬不要打開車門,也不要在哪個定點陷溺沈淪。
車子繞經市府廣場的時候,忽然瞥見一個中年男子,獨自認真地玩著遙控汽車,慘白的街燈下,他的身影好長好長。和我一樣,沒有人可以分享他痛苦的喜悅。當我將方向盤朝右打一圈時,他那輛乖乖聽話的遙控汽車,正順著他薄弱而甜蜜的意志力,盲目地橫衝直撞著......
這麼廣大的世界,他能夠操控的部份,僅此而已。
如果我只是一件被遺忘在機場的行李,或許有哪位善心或惡意的旅人將會彎腰將它提起,扛著它飄洋過海,抵達一個全然陌生的國度,在那兒,一切得重新開始。
我漸漸駛離台北。星光之下公路一直往前蜿蜒,好像找不到盡頭似地。
就快到海邊了。今夏白沙柔軟與渾沌的寧靜海岸。
妳聽得見我的聲音嗎?我們到了呢。
「我始終認為,站在這兒的應該是一對。」被水花濺濕的黎耀輝這麼對我說。
「是一對啊。」我回答他,然後從背包裡慢慢拿出裝有兩根長髮的透明塑膠袋。
躲在一個岩石之後,我困難地點煙數次,再打開塑膠袋取出兩根長髮。風很大,我必須費力地用拇指與食指夾住頭髮,不然很快就會飛走了。
不知道妳現在過得好不好。我沒有機會過問這些了。能見度好差,我只能依稀辨識不斷舞動著的風的線條。而風的線條遙指海平面的彼端,它們想要自由地掙脫手指的束縛。
閉上雙眼,我傾聽潮浪之聲。那是我從小就熟悉的聲音,不管什麼苦難都可以一次又一次洗刷乾淨的聲音,不管白色沙灘上留下多少雙人足印都可以全部抹平的聲音。
“When you got nothing,you got nothing to lose.” Bob Dylan不在乎地唱著。
我將用力的手指不捨地放開。不曉得長髮飛往哪個方向,或是在何處墜落。連再見都還來不及說。我想,它們最終必定著陸在一個我到不了的地方。應該是彩虹之上的美好地方吧。我如此由衷盼望著。( 1997-8-19 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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