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年3月22日 星期六

關於王家衛電影的另一個斷簡殘篇


PART6 春光乍洩:我們不如重新開始吧

那一天,我從桌上與床上拾起兩根長髮,小心翼翼地裝入塑膠袋中。這是現場遺留的唯一證物,沒有其它可供辨識的線索了。
雖然覺得這麼做很不合理,但是為了減低心中的焦慮,我還是這麼做了。雙手以尺度量兩根頭髮的長度,不放心地反覆確認多次之後,篤定地在筆記本上寫下數字。都是三十六點五公分。同一個,女人。我滿足地笑開了。接下來對著昏黃的燈泡,拿起蒙塵的放大鏡,仔細檢視頭髮的質地。可是,手指卻不爭氣地、溫柔地撫觸起來,心裡任由一種即將陌生的快感所襲擊。我開始分不清指尖暖熱的餘溫,到底是來自燈泡,或者是女人的頭髮。
陌生的快感和女人的頭髮。
那是風的線條呢。原本我以為風只有咻咻的聲音而已,正如同成年的妳靜躺在古老而孤寂的風櫃旁,耳邊聽到的那種永恆聲響。那是飄遊的海風魂魄奮力穿入一個空洞的時刻所喊出的痛苦呻吟。倘若空洞愈小,聲音就會愈高愈大。妳知道,我們都曾經抵達同一個地方,遇見同一種聲音,然而因為時間不同而無法交錯。這只是上帝開的一個玩笑罷了,當年童稚的我並不明白。現在我懂了,藉由妳的髮梢,風從此被賦予了形貌。

傷痕累累的何寶榮問:「後來你去了瀑布沒有?」
黎耀輝淡淡地說:「沒有。你呢?」他繼續專心地幫何擦拭身體。他最喜愛的身體。
「沒有。等你一起去嘛。等我復原我們一起去?」何寶榮眷戀地端詳檯燈許久。
黎耀輝的眼神不敢正視對方。他一點把握也沒有。「到時候再說吧。」

除了頭髮以外,我已經沒有其它任何證據,可以用來向別人證明妳的存在。沒有一張相片,沒有署名的信件,沒有妳的牙刷,沒有妳那只咖啡杯,沒有殘留妳味道的衣服,也沒有保存妳聲音的錄音帶。彷彿破曉時讓early morning awakening的霧港水手屏息凝望的幾滴露珠,太陽一出來就通通蒸發掉了。一出局一在壘之後雙殺,什麼痕跡也沒留下。我痛恨自己不懂繪畫,如果具備這種能力,我就可以藉著兩根長髮慢慢勾勒出妳的模樣,那會是一輩子的事。所有發生過的一切竟是那麼不可言說,多年來我早就懶得理直氣壯地向別人證明一些什麼了。

黎耀輝偷偷把何寶榮的護照藏起來。他企圖獨佔這個人,從此免於嫉妒的折磨。被嫉妒淹沒的時候,每個男人都一樣卑鄙下流。黎耀輝以為這樣就可以重新掌握自己的生命,所以每晚說「請進請進」、「歡迎歡迎」就更帶勁了。「他受傷的時候,是我最快樂的日子。」肩膀可以被一個人完全倚靠,肯定是一種幸福。

我不必嘗試說服他們。我確定妳曾經存在過。因為那些日子已經過去了,「妳曾經存在過」這樣的事實就一點也無法改變了。就如同把凝縮情意的信件,匆匆投入寫著「本地」、「外埠」的綠色郵筒然後倉皇逃開一般,郵筒本身成為我的欲望宿命性的終點站,信上的任何一個字都再也無法更動了。
所以,我們不要再繼續爭辯「正確」或「錯誤」這種無聊的問題,好嗎?

「我們不如重新開始吧」,我要借用何寶榮的口頭禪,很實用的一句話。我們曾經約好一同去看海,聽聽潮浪之聲的。「聽說那兒有一座燈塔,人們可以把不開心的東西留下。」
於是我決定一個人出發了。跟黎耀輝一樣。肩上背負的行囊只裝了妳的兩根長髮,沈甸甸的重量。車上的音樂,都是我們共同聽過的,那些曾經是我們交換彼此訊息的符碼,也只有我們能夠解讀。現在我所擁有的,就只有這個兩平方公尺不到的狹小空間。但是它會移動,而今晚已起風了,我恰好要自己不停地移動,這就夠了。
上車。發動車子。這個簡單的動作,我可能重覆做了超過兩千次。我需要它的時候,它從未背棄我。這一點妳辦不到,但請不要為此難過。
這一次,我拒絕仰仗地圖。可能的話,我期盼永遠迷路。
上路吧。妳說。不要猶疑。記得千萬不要打開車門,也不要在哪個定點陷溺沈淪。

車子繞經市府廣場的時候,忽然瞥見一個中年男子,獨自認真地玩著遙控汽車,慘白的街燈下,他的身影好長好長。和我一樣,沒有人可以分享他痛苦的喜悅。當我將方向盤朝右打一圈時,他那輛乖乖聽話的遙控汽車,正順著他薄弱而甜蜜的意志力,盲目地橫衝直撞著......
這麼廣大的世界,他能夠操控的部份,僅此而已。

如果我只是一件被遺忘在機場的行李,或許有哪位善心或惡意的旅人將會彎腰將它提起,扛著它飄洋過海,抵達一個全然陌生的國度,在那兒,一切得重新開始。

我漸漸駛離台北。星光之下公路一直往前蜿蜒,好像找不到盡頭似地。
就快到海邊了。今夏白沙柔軟與渾沌的寧靜海岸。
妳聽得見我的聲音嗎?我們到了呢。
「我始終認為,站在這兒的應該是一對。」被水花濺濕的黎耀輝這麼對我說。
「是一對啊。」我回答他,然後從背包裡慢慢拿出裝有兩根長髮的透明塑膠袋。
躲在一個岩石之後,我困難地點煙數次,再打開塑膠袋取出兩根長髮。風很大,我必須費力地用拇指與食指夾住頭髮,不然很快就會飛走了。
不知道妳現在過得好不好。我沒有機會過問這些了。能見度好差,我只能依稀辨識不斷舞動著的風的線條。而風的線條遙指海平面的彼端,它們想要自由地掙脫手指的束縛。
閉上雙眼,我傾聽潮浪之聲。那是我從小就熟悉的聲音,不管什麼苦難都可以一次又一次洗刷乾淨的聲音,不管白色沙灘上留下多少雙人足印都可以全部抹平的聲音。
“When you got nothing,you got nothing to lose.” Bob Dylan不在乎地唱著。
我將用力的手指不捨地放開。不曉得長髮飛往哪個方向,或是在何處墜落。連再見都還來不及說。我想,它們最終必定著陸在一個我到不了的地方。應該是彩虹之上的美好地方吧。我如此由衷盼望著。( 1997-8-19 )

關於王家衛電影的斷簡殘篇


PART 1 旺角卡門[1]:被藏起來的一只玻璃杯
大概是1988年某一天吧,那時候我是學校電影委員會的幹部,我們播映了這部香港片。在那所什麼都缺乏的醫學院,那種看電影的場地算是十分華麗了。那天傍晚,可能因為文宣不夠煽動的緣故,來觀看的學生非常稀少,坐得零零落落,偌大的禮堂空蕩得很奢侈。當時覺得這是一部作者印記清楚的幫派電影,讓我聯想到Martin Scorsese的「殘酷大街」。不幸的是,台灣版被矯情的國台語配音和王傑俗濫的歌曲搞砸了。
電影中,女人為男人添購了一組精緻但易碎的玻璃杯。離去的時候,女人考慮到男人老是粗心大意地將杯子一個個摔破,於是很細膩地,將其中一只杯子藏在屋內某個安全的角落,以備不時之需。
當男人再次遇見女人時,女人身邊有了另一個男人。於是,他只得急切地說:「我找到那只杯子了......」

1988年,王家衛剛完成第一部作品,他三十歲。
九年之後,三十歲的我忽然有一股騷亂翻騰的衝動,想要大聲說出這句話。
「我終於找到那只杯子了......」
喉節猶豫而吃力地開始上下挪動,但是口腔乾燥到好像戈壁沙漠中快渴死的旅人。
然後,左手顫抖地將硬幣投入老式點唱機,唱針沿著一定的軌跡滑落,空氣中傳來Mick Jagger唱著As Tears Go By
[2]的歌聲,整個畫面頓時渲染成一種叫人闇啞失聲的螢光藍......
「It is the evening of the day I sit and watch the children play
Smiling faces I can see But not for me I sit and watch as tears go by...... 」

PART3 重慶森林:加州夢
1994年8月,我開著小車回到這個離開一年的城市剛沒多久,上班時與一堆自言自語的病患會談,下班後就一個人喝啤酒聽音樂自言自語。老鄧在病房帶大家讀Oxford第二版,case conference觀察到主治醫師打盹之後依然能夠滔滔不絕地評論,敬意因此油然而生。在這個殘留一點烏托邦氣味的地方工作,日子其實還算愉快,是那種「每天你都有機會和許多人擦身而過」的生活。我選擇和某些人互動,和某些人保持距離。
酷熱的午後,我在民生社區的電影院看了Chungking Express。電影中,男人厭倦了對著香皂、破布、玩偶、衣服自言自語的生活,決定褪下警察制服與黑色領帶,換上花俏的格子衫,趕赴一場充滿未知的危險邀約,不過他的腳步比起平常巡邏時可自在多了。
那個下大雨的晚上,他去了一家叫加州的餐廳......

三年過後,我回到加州的那一夜,外頭的雨放肆地落下,想將地面上的一切通通沖刷乾淨,其實灰濛的天空是很壓抑的男人,已經太久沒有好好痛哭一場了。如果天空也懂得跑步,大汗淋漓的時候,淚水或許會少一些。
關於加州。60年代中期,數以萬計的美國年輕人紛紛逃家湧入真正的加州,想要追尋自由、和平與愛之類難以捉摸的東西。那是二十世紀最感人的故事之一了,至少這些hippies還堅信這世上有些什麼值得追尋,即使場景與剪接顯得虛無莽撞。
我在雨中胡思亂想,推開門,加州裡面是一室的明亮,讓人不由放鬆下來的溫暖。雖然有點陌生了,裝潢和擺設也大多改變了,但依然是讓人可以安心作夢的好地方,而有些夢是永遠不會醒的。
看看錶,還早,她應該還沒來吧。我點了一瓶Corona,邊喝邊依循著高中地理課的殘缺記憶,估算Corona從墨西哥運到加州的距離到底有多遠。因為那次月考我的地理只有四十八分,所以我再努力也想不起來。
燃起一支煙,閉上眼睛,我開始想念這個女人。
對我來說,她就是加州,原慾灌注的唯一客體。她的身上始終維持某種精巧的平衡,質地像是一把鋒利的瑞士刀,又弔詭地揉合了望安沙灘被海水浸潤過的柔軟。所以打赤腳走過時就會留下一串足跡,而且每個足跡的輪廓都非常清楚呢,深刻到好像會痛痛地滲出鮮血來。
黃昏時染血的望安沙灘和海水,顏色可能和塞入一塊檸檬的Corona差不多吧,我想。

睜開眼睛,注意一下四周正發生些什麼事。我將自己的視界分為四大象限,一個接一個慢慢檢視,什麼也不想遺漏,多年來我明瞭這是求生存的不二法門。
進入最後的第四象限了,依舊沒什麼大事發生。忽然,在屋裡一個稍僻靜的角落,我驚訝地發現她就在那裡,一瞬間,周遭的人事物繼續不斷流轉著,但它們已完全失去意義。她居然在嘈雜聲中趴在桌上睡覺,像一隻愛睏的貓咪。直到現在我仍不明白,長髮濕透的她究竟是什麼時候進來的。我可以想像她屈著孱弱的身體,剛被狂風暴雨鞭打過的疲累。只有在睡夢中,才能夠把風雨暫時隔在門外。
當我不忍地朝她走過去的時候,DJ先生適時放起The Mamas&The Papas唱的California Dreamin’。雖然這首1966年的歌長度僅兩分四十秒,但是有一股神奇的力量,可以讓聽者在腦海中不斷重複,因此那可以說是永恆的兩分四十秒......
「All the leaves are brown And the sky is gray......」
在那麼令人振奮的音樂中,她的嘴角彷彿盈著一絲笑意,胸部像浪潮般規律地起伏著,一雙手臂環繞形成舒服的界限,此刻外界的紛擾與她無關。
我並沒有喚醒她。我曾說過要守護她的界限,雖然有時候很難辦到。我只是在她對面坐定,隔著一個桌子的距離屏息窺視著她。不知過了多久以後,我小心翼翼地起身,不敢弄出一絲聲響,推開門,又走入雨中。世界一下子安靜起來,耳朵嗡嗡作響。透過覆蓋著雨絲的玻璃窗,我又再望她一眼,那停格的一秒如同使用柔焦濾鏡般的模糊。很好,她還睡得很甜。
從很久以前我就極愛看她睡覺的模樣,每每讓我想到一群上主日學的小孩,認真地吟唱「平安夜,聖善夜...」稚氣的聲音。他們還不清楚耶穌基督的意義,但是唱得好像世界和平即將到來似的。我真的不願意打破這種氛圍。
拎著第五瓶Corona走在雨中的時候,想起剛才離開時的小心翼翼,我不禁大笑起來。如果她可以在California Dreamin’的歌聲當中安睡,那麼她應該不會在乎椅子挪動時微弱的聲響才對呀。
讓我好奇的是,在那兩分四十秒當中,她夢境中的景色是什麼樣子,她還記得嗎? 有那麼一天,我一定會問她。一定會的。( 1997-7-7 )


[1] 台灣版片名為「熱血男兒」,真是難聽。
[2] 滾石合唱團1965年的歌,「旺角卡門」的英文片名即為As Tears Go By。英倫最粗野的搖滾樂手,唱起心碎的情歌時也是最迷人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