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年9月18日 星期四

久違的希望感,來自海角七號


毫無疑問,「海角七號」是一部感動人心的好電影。我們感動之餘,何妨一同來思考這種感動的本質究竟是什麼樣貌?我們看日片「心動奇蹟」、港片「長江七號」也會感動,但是情緒悸動的性質存在著明顯的差異。

組樂團的主軸其實是勵志電影類型元素的展現。通常開頭時主角的願望必須在現實中受挫,然後經過一段奮鬥的歷程(這包含堅持、練習與汗水),獲得某種形式的成功,先前的挫折在此獲得補償。在觀影過程中觀眾會逐漸對主人翁產生認同,於是,銀幕上主角的挫折體現了我們觀眾在現實中的挫折,也就是觀眾將一己的挫折投射到主角的不幸遭遇上。我們暗地期盼主角能成功,代替我們成功。若以運動勵志電影為例,席維斯史特龍的「洛基」(Rocky)就是一個典範。當年「洛基」獲得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影片,有評論者認為這並非當年藝術成就最高的影片(應該是「計程車司機」),但當時的美國仍籠罩在越戰失敗的愁雲慘霧中,社會上到處充斥著挫敗的氣氛,「洛基」精神振奮了美國人的自尊心。

從這個角度來分析,「海角七號」票房的成功,意義其實很清楚:此刻的台灣人也處在極度挫敗的陰暗之中,經濟、政治的糜爛也就罷了,連奧運棒球也輸中國,王建民又因傷無法替洋基隊出賽,福爾摩沙似乎成為怨氣橫流之島。「海角七號」帶來了久違的希望感。我覺得一位電影作者不必有包袱,不需要去承載這樣巨大的歷史意義,但是倒過來說,歷史的因緣格局也不是個人意志可以掌控的。在這樣的時代,意外卻適時出現了魏導演這樣的執著創意者,用他作品的愛與氣魄,替全島的臺灣人加油。

但「海角七號」的風格比起「洛基」要有趣百倍。本片的幽默、活潑、流暢讓我不由得想起一個我幾乎要忘記的日本導演名字--周防正行,他的作品如「五個相撲少年」(1992)和「大家來跳舞」(1996),都有激勵人心的效果,電影中卻又顯露出機敏的幽默感,可以和現實的悲苦困頓取得平衡,這是了不起的成就。坦白說,魏導演的「海角七號」也表現出這項藝術成就。那些讓我們發笑的對白,彷彿就是我們自己或週遭的同事、親友會說的話。話語呈現出一種台灣人特有的氣質,比日本人來得衝動、質樸,卻出現了某種奇特的混種(hybrid)創造力。我相信這樣的混種創意是台灣文化無可取代的特色。「野玫瑰」的詞出自德國的歌德(這是佛洛伊德最欣賞的作家之一),由舒伯特譜曲,卻在台灣島嶼南端的海岸,由老樂手的月琴樂音緩緩導入,被歌手用中文、日文傳唱。那肯定是今年夏末最美好的一刻,真的。

寄不出的七封信原本是一種傳達的失敗,心中情感投注的對象卻註定不會收到這些信,多麼悲涼啊。其實,觀眾成為不在電影情節中的第三者,見證了這些真摯感情的存在,換句話說,真正有幸讀到這些信件的正是觀眾啊。因為觀眾的存在,這些情感將獲得某種補償性的救贖。在克林伊斯威特執導的「來自硫磺島的信」中,日本軍官和士兵在戰火之下仍不忘寫信給家人,字字句句凝結的情感,最終被埋藏地底;岩井俊二的「情書」結尾,圖書館裡普魯斯特的「追憶似水年華」借閱卡的背面赫然出現女孩側臉的鉛筆素描,讓人鼻酸地微笑。於是我們發現:「信件」在時空漂移之後就成為「歷史文獻」,為電影帶入屬於歷史的泛黃氣息,生離死別的痛苦氣息。這才是本片的hidden agenda!

我試著提醒自己,「海角七號」和「練習曲」勾勒出台灣人正向的一面,雖然真實,但這不可能是社會的全景。「流浪神狗人」和「最遙遠的距離」等國片,用迥異的工法刻劃出島嶼邊緣沉重、虛無、灰暗的面向。然而那不折不扣地也是真實的面向呀。因著這些電影,島國人生正負兩面皆得以呈現,我們精神意義的層次上就豐潤許多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