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年3月21日 星期五

河流


PART1 河流
橫越陰鬱的中山南路。台北的天空老是這樣。我從一樓搭乘電梯到十五樓,去和一位肝癌併肺轉移的三十歲女子會談。電梯緩緩地流動,進進出出的都是浮躁不安的魚兒。那名女子彷彿是童年的蔣介石所目睹,在湍急的溪水中逆流而上的偉大魚種,嘴巴一張一合地正用力呼吸著。她氣虛地說原本計畫年底要結婚,但現在不行了......她正在嘗試所有可能的辦法,免疫療法、胎盤素、大陸中藥、民俗療法......
疾病是一種很文學性的metaphor,用來形容個人或城市都很棒。
我想問妳,Lady McDonald,魚兒要怎麼做才不會淹死呢?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呀。
在海平面泛著月光的午夜,妳用善於捕捉metaphor的雙手,緩慢編織肩頭的長髮,然後優雅地吐出一串好像神喻的精緻字眼:「只要真的是魚兒,就不會有淹死這種事情發生呀!」妳是水族館管理員樂於炫耀的美人魚。只是,想到那年夏天白沙柔軟的寧靜海岸,妳會不會有一股鄉愁呢?
忽然想到村上春樹。水族館中巨大的鯨魚陰莖。一樣巨大的悲哀。
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一尾夠格的魚兒。某種identity crisis。沒別的辦法了,只能繼續使用彆扭的姿勢游動,繼續撞擊迎面而來的垃圾、排泄物、塑膠袋、浮游群落......
我的鰓、我的鰭、我的鱗,我必須讓妳清楚瞧見我魯莽游動的樣子。這是疾病也是宿命。

於是我游到令人窒息的西門町圓環,在麥當勞外像工地又像廢墟的街道,玩起搜尋妳的影子這種無聊遊戲,然後假裝驚惶地躲到漆黑而安全的戲院,讓自己癱在不大舒適的沙發上喘息,耳際還迴響著錄音帶的聲音:「前額開始放鬆,慢慢的放鬆,再放鬆......」。接著竟發覺方才游動的場域立刻在銀幕上出現,就忍不住笑出來了。還可以看到更多我不熟悉的角落呢。最讓人impressive的場景是同性戀三溫暖的幽暗長廊,裸露的覓食魚群開門、關門,等待交換禁忌的情慾。導演蔡明亮說,與前兩部作品比較,這一次他增加了人與人之間的互動。但是他增加的互動只和身體相關,和語言則全然無關(片中對白少的可憐,索性連字幕也省了)。一對極為疏離的父子,住在被水威脅的房子裡;兒子得了歪脖子的怪病,父親因為求醫行為開始與兒子有一點親近;最後的衝突真是伊底帕斯大災難,當父親與兒子在黑暗中,不知情地互相飢渴撫摸對方的陰莖後,父子間的溝通因而完成。破曉了,父親出去買早點,兒子推開廉價旅館的窗戶,窗外灑進來的陽光帶著諒解和寬容,他往外探視的脖子看起來好像沒那麼歪斜了......

電影一開始,兒子被拉去當臨時演員,演個河流裡的浮屍,要訣是不要使力。(片中的菸槍女導演,是香港導演許鞍華!)不要使力,愈用力就愈快下沈,那麼就隨波逐流自由聯想吧。Bruce Springsteen的“The River”是工農階級年少愛情的悲歌,他十九歲與瑪麗一同泅泳的河流最終還是乾涸;Jimmy Cliff的“Many Rivers to Cross”裡頭說渡河的意志讓他得以驕傲地活著,矛盾的是他似乎永遠找不到正確的路途,根本渡不了;瑪麗蓮夢露慵懶地唱著“River of no return”,勞勃米契只能在遠處酷酷地凝視,這是「大江東去」的畫面......
這個城市依然潮濕,擁擠的魚依然飢餓,一尾小魚替另一尾小魚做心理治療,大魚督導小魚,一群孱弱的小魚聚在一塊組成自救團體,還有讓我眼花撩亂的食物鏈......
而白沙柔軟與渾沌的寧靜海岸依然很遠。應該還存在那裡吧,我想。是時候了,妳不願再繼續瞥見我游動的姿勢了,所以我將安份地游遠一些,游到河床底妳看不見的黑暗洞穴,兀自呼吸著,每一個吐出的氣泡都是嘆息。Sigh no more,lady.唯一可以確信的是,不管我游多遠,每一個拂襲到妳的水波必將拂及我的身體,那也是一種bizarre的幸福吧。
謝謝妳的那番話,我仍然活著,居然沒有溺斃,奇蹟。謝謝妳只是說再見的某種方式。 Lady McDonald,my soul mate.Someone that I had already known,but somehow had lost.(John Lennon,The Ballad of John and Yoko)

PART2 漂流木
朋友帶我去一個叫做漂流木的地方。早就聽說那裡的小米酒非常好喝。
河流裡若是有一塊漂流木,就不會淹死人了。
粗糙的裝潢與燈光,賣一些原住民的書和CD,也有馬克思主義書和法文的精神分析書。窄小的舞臺上,幾個輪廓很深的年輕臉孔正賣力地唱歌。
發現一件事,除了朋友和我以外,其餘酒客幾乎全是原住民。有一種陌生的焦慮和尷尬。我突然想到「與狼共舞」,真是犯賤。朋友可能一樣不安,才會一直跟我談網路上性別論述的論戰,他被一堆女人圍剿,需要精神科的理論支持等等。真是不太高明的防衛機制。
台上的人終於表演完畢。吉他手阿強熱情地來敬酒,說他的故鄉在台東,台下的人他都熟。謝謝他,我像外星人的心情少了一些。然後他走到台上把吉他拿下來,隨興地彈撥幾個和弦。煙霧中開始有人低聲唱和。是有些哀戚的曲調。另一個人取出小鼓,原來手掌擊鼓的節奏是如此深沈真摯。
小米酒真的很好喝,我猜是加了可爾必思的緣故。愈喝愈多,身體自由而舒暢地灼熱著。唱歌的人愈來愈多,一首又一首原住民歌謠在空氣中撞擊人們被酒精浸潤的靈魂,一群不得不在台北漂泊的靈魂。「我的故鄉在那魯灣」、「原住民到那裡都是原住民」,可惜我不會唱那些歌,但可以辨識出一些地標如山地門與阿里山等等,有些歌夾雜著教會的語彙如「哈雷路亞讚美主」,有的歌詞包含簡單的日語,也有帶手勢的童謠,坐在對面的女孩比劃的韻律異常溫柔。後來有人乾脆起來跳舞,大家像節慶般地痛快笑著......
我無從得知這些原住民在台北生活的辛酸。我清楚明白的是,這些音樂其實是民族記憶的一部份,正如同黑人的靈歌或藍調,與商品化、MTV、KTV、排行榜等一堆鳥事無涉。一些高山的子民因為某些理由離鄉背井,週末在一個叫漂流木的地方,藉著歌聲再現古早的累積記憶,召喚著先民傳承的情感撫慰。經由這種儀式,他們必定不會像台北人那麼善於遺忘。Lady McDonald,這究竟是幸福還是悲哀呢? 離開的時候,阿強對我說:「別忘了到我們的故鄉來!」我和他一樣感到一股強烈的鄉愁襲來。因為鄉愁必須要遠離家園才會發生,所以,又該是出走的時候了,我對自己這麼說。(5 May 1997)